老家表姐路过我的单位,专门给我带来了家乡特产,我边接电话边往院子门口走,大老远就看她冲我挥着手,嘴里喊着:“小妹,这里!”那大嗓门,坐在楼上的人大概也都听见了。走近后,我们自然地拥抱,我提醒她:“你小点儿声,大家都看你了!”她不屑,回我一句:“我从小就不会小声说话!”
这是真的。我们都是在农村“大嗓门”的环境里长大的。“大嗓门”似乎是乡亲们与生俱来的天赋。那时候,村里土地多,自然空间大,以村为中心,南边田地北边山坡,一边庄稼呼呼沙沙,一边牛羊哞哞咩咩,中间夹杂着鸡鸣狗吠,你没个“大嗓门”,还真不行。
“大嗓门”不仅要声调高,还得穿透力强。世代的劳作,让乡亲们有着强健的体魄。我从小跟着奶奶生活,那时候,每天早晨起床走到院子里,奶奶都要清清嗓子,咳嗽两声,左邻右舍也会此起彼伏地回应,“咳咳哈哈”是每个人不愿被当作懒人的倔强。在那个年代,一个人勤不勤快,往往决定着他家过得好与不好。
在村子生活,看见人不能假装没看见,必须得打招呼。低矮的土房,巴掌大的地方,你说“没看见”,没人信。“大嗓门”打招呼彰显着亲热。“二哥,下地呀?”“可不,你都忙完回来了?”“嗯!”两个人隔着一个路口寒暄几句,然后你向左、我向右,各忙各的去。
村子里离得近的地块儿,俩男人干活往往从远往近处忙活,等日头高了,两个人也离得近了。这时候,“大嗓门”又派上了用场,一句“走啊,歇歇!”彼此心领神会,拖着锄头、铁锹,把镰刀往裤腰带里一别,找一块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石头一坐,从篮子里摸出酒来,就着花生米来一口。男人们喝了酒,说啥毫不忌讳,听得树上的鸟儿都红了脸。村子里女人们见面,矜持不过三五分钟,聊天的声音就大起来了,笑声也越来越豪爽。有的女人还会以“大嗓门”为傲,在她们心里,嗓门大就能先声夺人,意味着自家永不吃亏、永远占理。
村子里同辈的男人和女人说话,为了避嫌,必须“大嗓门”。村子不大,男男女女见面朗朗打个招呼,“大嗓门”聊上几句,最好全村人都能听见——俺们就是打个招呼拉个呱,少往歪处想。
“大嗓门”最尴尬的,是上厕所时的闲聊。以前农村的公用厕所有墙没顶,若是邻里正好同上厕所,就隔墙闲聊几句。上厕所的人在里面说的话,外头听得一清二楚。厕所虽小,牵动民生。
如今全国推行“厕所革命”,农村公厕的环境和卫生条件也有了质的飞跃,上厕所时里面的人隔墙闲聊,外头的人是真的再也听不见了。
“大嗓门”在村里、田野里自由自在,一旦进了城,就有了限制和顾忌。20年过去了,如今村子里的年轻人纷纷进了城,变成了城里人,村里留守的往往是难舍故土的老人,岁数大了,他们的“大嗓门”也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低沉。此刻,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些挨着墙根坐着马扎的老人,他们守在那里,可以一天不说话,只是盯着地,瞅着路口,似是等着什么——或能等来,或等不来。